劉暢同情地看著蔣長義。
其實蔣長義從始至終都算是一個較低調的人。就算是蔣事情未發,杜氏避其鋒芒,蔣長揚徹底淡出朱國公府,蕭雪溪剛有了身孕,總之一切都還很美好,充滿了希望的那段日里,蔣長義對人也還是和從前一樣的謙恭有禮,要說有什麼特別的,就是臉上的笑容多了一點,衣著稍微講究了些。可那個時候,真的是神采飛揚的。現在呢?
所謂相由心生,一個人的精神面貌,總是無形之中就散發了出來,和穿什麼沒有關係。時值盛夏,蔣長義身上穿著件淡青色的紗衫,料是好料,剪裁也很合身,但他卻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頹廢絕望的氣息。劉暢看到他,就想起自己剛被迫娶了清華時的情形。他就算是穿戴著最華貴的衣飾,騎著金玉錦緞裝飾的寶馬,出最意氣風發的樣,他還是能從別人的眼裡看到同情和輕蔑,特別是。
蔣長義敏銳的察覺到劉暢在量自己,他抖了抖袖,姿態從容地從床上下來,整理了衣服頭髮,確認自己的樣可以見人了,方靜靜地道:「他們是不是找到你這裡了?」既然躲不過,就吧。他一直都是彎著脊樑做人的,這一次,要一直直到底。
蔣長義不是傻,他只是投錯了胎。劉暢既不承認也不否認,只道:「清華與我和了,我備了好酒好菜,想找個人一醉方休。」
這倒是好事一樁,只可惜不能恭喜人家和離。蔣長義一愣,隨即笑了:「為何不去尋潘蓉?我記得他才是你最好的朋友。」雖然這樣說,還是洗了手,跟著劉暢往外頭行去。
二人分賓主坐下,劉暢打發走秋實等人,親手給蔣長義斟酒,隨即又給自己斟了一杯,一飲而盡:「有些心情有些事,不能和最好的朋友說,也不能和父母親人說,卻可以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說。」喝完酒才發現蔣長義看著面前的酒杯,不動。
他還怕自己毒死他呢。劉暢笑了:「你猜,我要是把你交給你大哥,他是巴不得你死了呢,還是希望你活下去?」
蔣長揚早就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了,不肯放過自己的人不是蔣家人,而是杜家人和蕭家人。蔣長義的話到了嘴邊,又咽了回去,淡淡地道:「我大哥的心思我從來猜不透。不過,我猜,你今日來,是來要我的命的。」
劉暢哈哈笑起來:「蔣老,你真的可惜了。」他使勁拍著蔣長義的肩頭,「別怕,我可是個好人。」
蔣長義沒有吭聲。他劉暢若是好人,這世上就沒有壞人了。
「痛快!許久不曾痛快地飲過酒了。」劉暢又自斟自飲了杯,方道:「你自己捫心自問,不管我這個人如何,從始至終待你就一直都挺好的吧?要不然,你在走投無的時候,會來找我?就是因為你知道我是個好人,這裡有你一席之地。是也不是?」
蔣長義扯了扯嘴角,顧左右而言他:「我姨娘怎樣了?」
劉暢道:「死了。那天晚上就投繯自盡了,蔣家族人不肯讓她入葬蔣家祖墳,蔣大郎另外給她買了塊墓地,是他的管家和你家那位雪姨娘、妹一起操辦的。」他頓了頓,有些不情願的道,「你大嫂請人給她做了法事。」
蔣長義的眼淚流了滿臉。蔣家族人為何不肯讓線姨娘入葬祖墳,原因自不必多說,一是國公府倒了台,二是因為線姨娘的出身低,,還是因為被他給拖累了。而線姨娘之所以死得這麼乾淨利落,就是為了不讓他有後顧之憂,想要他活下去。這麼多年以來,她雖然沒有親手撫養過他,但是她的全身心都在他身上。從剛懂事時遠遠看到的那種擔憂的眼神,到他長大後在她面前發誓要讓她過好日時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,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,蔣重沒給過他,杜夫人更不曾給過他,只因為,他是這世間天生就比人低一等的庶。為什麼他的姨娘死了,杜氏卻沒死?
劉暢默然看了他一眼,也不勸他,還是埋頭喝酒。等到蔣長義不哭了,方道:「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?」
人生自古誰無死,人生自古誰不怕死?蔣長義輕輕顫抖了一下,苦笑道:「我想見我父親一面。」他沒問究竟是誰要他死,反正他只知道,倘若劉暢真的要他死,此刻的他根本就毫無還手之力,所以不如順從點,也許死了還能和線姨娘埋在一起。
劉暢微微皺起了眉頭,一臉的不情願。
蔣長義看了看他的神色,心中暗嘆怕是不成了,只可惜不能當面和蔣重揭穿有些事情的真相,便道:「如果實在不便,見我妹妹雲清一面也是可以的,她是個好女兒家,不會說話的。」
劉暢沒好氣地道:「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,我怎麼去見她?叫你大哥大嫂知曉,又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官司。」
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,他到底想幹什麼?蔣長義沉默了。
劉暢道:「我聽長壽說,你這幾日一直在寫東西?」
蔣長義小心地回答:「是,實不相瞞,我以前也曾替蕭家辦過幾件事,我這個人,記性一直非常好。你收留了我,我無以為報,所以想把自己知道的都記下來給你,萬一你能用得上……」
劉暢暗笑,蔣老拋誘餌想換命了。不過就憑蔣老這級別,哪兒會知曉蕭家和閔王什麼要緊的東西?可是,他又微微皺起了眉頭,蔣老那個時候可是蕭家的女婿,也許一些事情蕭家人不會防著他,他又有心,那就說不定了!劉暢心裡這樣想著,面色卻淡淡的:「我不圖你這個。我當時就是看你可憐。你就是寫這個?」
蔣長義拿不准他到底感興趣不感興趣,一咬牙,道:「我寫了一封信給我父親,那一日事情亂,我走得匆忙,好些事情沒來得及和他說清楚。請你成全了我這個心愿。我死了也不會怨你的,只記得你的好。」
劉暢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:「行,把你寫的東西都給我。」
蔣長義果然起身從枕匣里取出一疊紙來,挑出一個疊成方勝的遞給他:「這個務必交給我父親。」餘下的部分,猶豫了一下,還是遞到了劉暢的手裡:「有用無用,你都留著罷。」
劉暢可有可無地收了,抬了抬下巴:「酒冷了。」
蔣長義看了看那杯酒,大悲:「我想晒晒陽。」成日里被關在這屋裡,窗都不敢開,就是想晒晒天陽。
劉暢爽快地道:「行!要沐浴要穿新衣都行。想吃什麼也別客氣。就是女人……雖然麻煩點,但也不是不行。」他真是個好人啊,這麼難的要求都能替一個蔣大郎的兄弟做。
「那些都不必了。」蔣長義心亂如麻,平時覺著不怕死的,可真到了這個時候,他才發現要面對死亡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。哪怕就是有陽曬,有好吃的,有美人,那又如何呢?終究還是要死。於是他陽也不曬了,顫抖著抬起了那杯酒。
劉暢愉快地欣賞著蔣長義要哭不哭,透著絕望和死氣的樣,假裝他面前這個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人,貪生怕死,狡詐又卑鄙的人其實是蔣長揚。
蔣長義放下了那杯酒:「我不想死!你讓我做什麼都行!」他和劉暢沒有深仇大恨,他直覺假如劉暢真的想要他死,不會這樣捉弄他,只會讓他不知不覺就死了。
劉暢輕輕搖了搖頭:「但是有人想要你死。蔣長義必須死。」他狡詐的笑了,「當然,如果你願意換種方式活下去,又忍得住痛,願意毀了這張臉,也不是不可以。」他輕輕推出一張紙,「看看這個,想清楚了再和我說。」
賣身契。他如果按了手印,以後他就是個只有名沒有姓的奴才,生死都要由著劉暢,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?蔣長義想也不想,揮落了那紙契書,冷笑:「我好歹也算是出身公卿之家的弟,毀容與你為奴,虧你想得出!」他乾脆利落地喝了那杯酒。他為何苦苦掙扎,不就是不想過那種仰人鼻息的生活么?走到這一步卻要他掉入更深的泥淖中,他不如死了才幹凈!這點骨氣,他還是有的。
劉暢痞懶地一笑:「剛才還說什麼都聽我的,這會兒就翻臉了,嘖嘖……好個公卿之家的弟,還算有點骨氣。」
不是毒酒?蔣長義眨巴著眼睛。姓劉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?
劉暢淡淡地道:「過兩天,有一隊胡要回波斯。」
蔣長義這會兒反而不敢相信了:「為何?」
「因為我是個好人呀,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我要積德。」劉暢捏了捏袖裡的東西,笑了,蔣長揚噯,你家的醜事可全都被我曉得了,你親弟弟親筆寫下來的呢,以後可好玩了。